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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好朋友楚歌曾经
    送给我一副小小的对联
    挂在我的书房里,
    只有两句话,
    据说是名人的句子,
    我不知道是谁的句子
    相见亦无事,不来长思君。

    我住在香港,有一天,
    我的三个兄弟中有两个就特别到香港来看我,
    没有什么事情,只是跟我出去走走。

    共老

    我们走进中环一个公园。
    很小一块绿地,被四边的摩天大楼紧紧地裹着,
    大楼的顶端插入云层,
    底部小公园就像大楼与大楼之间一张小小吊床,
    盛着一点青翠。

    淙淙流水旁看见一块凹凸有致的岩石,
    三个人各选一个角,坐了下来。
    一个人仰望天,一个人俯瞰着地,
    我看一株树,矮墩墩的,
    树叶油亮茂盛,挤成一团很浓很浓的深绿。

    这三个人,平常各自忙碌。
    一个,经常一面开车一边上班,电话一个接一个,
    总是在一个红绿灯跟下一个红绿灯之间做了无数个业务的交代;
    睡觉的时候,手机总是开着,放在枕边。
    另外一个,天还没有亮就披上了白袍开始巡房,
    吃饭的时候腰间的机器一响就接,放下筷子就往外走;
    和朋友痛快饮酒的时候,
    他一个人站到角落里捂着嘴小声说话,
    仔细听,他说的多半是:“尸体呢?”
    “家属到了有没?”
    “从几楼跳的?几点钟?”
   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回到了热闹的餐桌,
    人们会问“怎么了?”
    他说:“没什么。”
    大伙散时,
    他就一个人匆匆上路,多半在夜色迷茫的时候。

    还有我自己,
    总是有读不完的书,写不完的字,
    走不完的路,看不完的风景,
    想不完的事情,问不完的问题,
    爱不完的虫鱼鸟兽花草树木。
    忙,忙死了。

    可是我们决定一起出来走走。
    三个人,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行走,
    身上没有一个包袱,手里没有一张地图。

    然后,我就看见它了。
    在那一团浓郁的深绿里,
    藏着一只浓郁深绿的野鹦鹉,
    正在啄吃一粒绿得发亮的杨桃。
    我靠近树,仰头仔细看它。
    野鹦鹉眼睛圆滚滚的,也看着我。
    我们就在那杨桃树下对看。

    另外两个人,也悄悄走了过来。
    三个人,就那样立在树下,
    仰着头,停住呼吸,安静,凝视许久,
    一直到野鹦鹉把杨桃吃完了,吐了核,
    拍拍翅膀,“哗”一下飞走。

    我们相视而笑,好像刚刚经过一个秘密的宗教仪式,
    然后开始想念那缺席的一个人。

    是一个阳光温煦、微风徐徐的下午。
    我看见他们两鬓多了白发,
    因此他们想必也将我的日渐憔悴看在眼里。
    我在心疼他们眼神里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风霜,
    那么——他们想必也对我的流离觉得不舍?

    只是,我们很少说。
    多么奇特的关系啊。
    如果我们是好友,
    我们会彼此探问、打电话、发简讯、
    写电邮、相约见面、表达关怀。
    如果我们是情人,
    我们会朝思暮想,会嘘寒问暖,会百般牵挂!
    因为,情人之间是一种如胶似漆的黏合。
    如果我们是夫妻,只要不是怨偶,
    我们会朝夕相处,会耳提面命,会如影随形,
    会争吵,会和好,会把彼此的命运紧紧缠绕。

    但我们不是。
    我们不会跟好友一样殷勤探问,
    不会跟情人一样常相厮磨,
    不会跟夫妇一样同船共渡。
    所谓兄弟,就是家常日子平淡过,
    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,
    各自做各自的抉择和承受。
    我们聚首,通常不是为了彼此,而是为了父亲或母亲。
    聚首的时候即使是促膝而坐,也不必然会谈心。
    即使谈心,也不必然有所企求
    自己的抉择,只有自己能够承受,
    在我们这个年龄,已经了然于心。
    有时候,我们会问:
    母亲也走了之后,你想我们还会这样相聚吗?
    我们会不会,像风中的转蓬一样,
    各自滚向渺茫,相忘于人生的荒漠?
    然而,又不那么简单,因为,
    和这个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都不一样,
    我们从彼此的容颜里看得见当初。
    我们清楚地记得彼此的儿时
    老榕树上的刻字,
    日本房子的纸窗,
    雨打在铁皮上咚咚的声音,
    夏夜里的萤火虫,
    父亲念古书的声音,
    母亲快乐的笑,
    成长过程里一点一滴的羞辱、挫折、荣耀和幸福。
    有一段最初始的生命,全世界只有这几个人知道,
    譬如你的小名,
    或者,你曾经在哪一棵树上折断了手。

    南美洲有一种树叫做雨树,
    它的树冠巨大圆满如罩下来的一口钟,
    从树冠的一端到另一端可以有三十公尺。
    阴天或者晚上,所有的细叶子都合拢了,
    那雨,就直直的从叶跟叶之间落下,
    所以叶冠虽巨大而且密,
    树底的小草,却茵茵然葱绿。
    兄弟,不是永不交叉的铁轨,
    倒像同一株雨树上的枝叶,
    虽然隔开三十公尺,
    但是它同树同根,日开夜阖,
    看着同一场雨直直的落地,
    与树和雨共老,真的是挺好的。

  • [00:00.51]好朋友楚歌曾经
    [00:03.45]送给我一副小小的对联
    [00:06.47]挂在我的书房里,
    [00:08.04]只有两句话,
    [00:09.81]据说是名人的句子,
    [00:11.85]我不知道是谁的句子
    [00:14.84]相见亦无事,不来长思君。
    [00:21.31]
    [00:22.49]我住在香港,有一天,
    [00:25.33]我的三个兄弟中有两个就特别到香港来看我,
    [00:32.04]没有什么事情,只是跟我出去走走。
    [00:35.34]
    [00:38.53]共老
    [00:40.05]
    [00:42.64]我们走进中环一个公园。
    [00:45.93]很小一块绿地,被四边的摩天大楼紧紧地裹着,
    [00:52.31]大楼的顶端插入云层,
    [00:55.20]底部小公园就像大楼与大楼之间一张小小吊床,
    [01:00.45]盛着一点青翠。
    [01:02.74]
    [01:04.25]淙淙流水旁看见一块凹凸有致的岩石,
    [01:09.72]三个人各选一个角,坐了下来。
    [01:13.88]一个人仰望天,一个人俯瞰着地,
    [01:18.23]我看一株树,矮墩墩的,
    [01:21.78]树叶油亮茂盛,挤成一团很浓很浓的深绿。
    [01:27.84]
    [01:28.73]这三个人,平常各自忙碌。
    [01:32.87]一个,经常一面开车一边上班,电话一个接一个,
    [01:38.46]总是在一个红绿灯跟下一个红绿灯之间做了无数个业务的交代;
    [01:45.38]睡觉的时候,手机总是开着,放在枕边。
    [01:50.14]另外一个,天还没有亮就披上了白袍开始巡房,
    [01:55.39]吃饭的时候腰间的机器一响就接,放下筷子就往外走;
    [02:01.94]和朋友痛快饮酒的时候,
    [02:04.59]他一个人站到角落里捂着嘴小声说话,
    [02:08.71]仔细听,他说的多半是:“尸体呢?”
    [02:13.08]“家属到了有没?”
    [02:14.54]“从几楼跳的?几点钟?”
    [02:17.74]然后他不动声色地回到了热闹的餐桌,
    [02:22.92]人们会问“怎么了?”
    [02:25.50]他说:“没什么。”
    [02:27.94]大伙散时,
    [02:29.87]他就一个人匆匆上路,多半在夜色迷茫的时候。
    [02:34.88]
    [02:36.67]还有我自己,
    [02:38.14]总是有读不完的书,写不完的字,
    [02:41.09]走不完的路,看不完的风景,
    [02:43.15]想不完的事情,问不完的问题,
    [02:46.00]爱不完的虫鱼鸟兽花草树木。
    [02:50.09]忙,忙死了。
    [02:51.61]
    [02:52.55]可是我们决定一起出来走走。
    [02:56.05]三个人,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行走,
    [02:59.24]身上没有一个包袱,手里没有一张地图。
    [03:03.65]
    [03:04.42]然后,我就看见它了。
    [03:07.38]在那一团浓郁的深绿里,
    [03:11.50]藏着一只浓郁深绿的野鹦鹉,
    [03:16.08]正在啄吃一粒绿得发亮的杨桃。
    [03:20.19]我靠近树,仰头仔细看它。
    [03:23.67]野鹦鹉眼睛圆滚滚的,也看着我。
    [03:27.12]我们就在那杨桃树下对看。
    [03:30.61]
    [03:31.57]另外两个人,也悄悄走了过来。
    [03:34.53]三个人,就那样立在树下,
    [03:36.67]仰着头,停住呼吸,安静,凝视许久,
    [03:42.75]一直到野鹦鹉把杨桃吃完了,吐了核,
    [03:47.05]拍拍翅膀,“哗”一下飞走。
    [03:49.03]
    [03:50.23]我们相视而笑,好像刚刚经过一个秘密的宗教仪式,
    [03:57.26]然后开始想念那缺席的一个人。
    [04:01.02]
    [04:02.95]是一个阳光温煦、微风徐徐的下午。
    [04:07.12]我看见他们两鬓多了白发,
    [04:10.80]因此他们想必也将我的日渐憔悴看在眼里。
    [04:15.96]我在心疼他们眼神里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风霜,
    [04:21.93]那么——他们想必也对我的流离觉得不舍?
    [04:27.22]
    [04:28.23]只是,我们很少说。
    [04:31.91]多么奇特的关系啊。
    [04:34.45]如果我们是好友,
    [04:36.31]我们会彼此探问、打电话、发简讯、
    [04:40.67]写电邮、相约见面、表达关怀。
    [04:44.83]如果我们是情人,
    [04:47.08]我们会朝思暮想,会嘘寒问暖,会百般牵挂!
    [04:55.24]因为,情人之间是一种如胶似漆的黏合。
    [05:00.96]如果我们是夫妻,只要不是怨偶,
    [05:04.45]我们会朝夕相处,会耳提面命,会如影随形,
    [05:10.01]会争吵,会和好,会把彼此的命运紧紧缠绕。
    [05:14.98]
    [05:16.38]但我们不是。
    [05:18.32]我们不会跟好友一样殷勤探问,
    [05:22.41]不会跟情人一样常相厮磨,
    [05:26.66]不会跟夫妇一样同船共渡。
    [05:31.32]所谓兄弟,就是家常日子平淡过,
    [05:36.14]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,
    [05:39.71]各自做各自的抉择和承受。
    [05:44.79]我们聚首,通常不是为了彼此,而是为了父亲或母亲。
    [05:51.58]聚首的时候即使是促膝而坐,也不必然会谈心。
    [05:58.96]即使谈心,也不必然有所企求
    [06:03.96]自己的抉择,只有自己能够承受,
    [06:09.08]在我们这个年龄,已经了然于心。
    [06:13.73]有时候,我们会问:
    [06:16.93]母亲也走了之后,你想我们还会这样相聚吗?
    [06:22.30]我们会不会,像风中的转蓬一样,
    [06:26.40]各自滚向渺茫,相忘于人生的荒漠?
    [06:32.83]然而,又不那么简单,因为,
    [06:36.13]和这个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都不一样,
    [06:39.62]我们从彼此的容颜里看得见当初。
    [06:44.48]我们清楚地记得彼此的儿时
    [06:48.23]老榕树上的刻字,
    [06:51.02]日本房子的纸窗,
    [06:53.80]雨打在铁皮上咚咚的声音,
    [06:58.64]夏夜里的萤火虫,
    [07:01.12]父亲念古书的声音,
    [07:03.96]母亲快乐的笑,
    [07:06.39]成长过程里一点一滴的羞辱、挫折、荣耀和幸福。
    [07:14.57]有一段最初始的生命,全世界只有这几个人知道,
    [07:21.40]譬如你的小名,
    [07:22.92]或者,你曾经在哪一棵树上折断了手。
    [07:27.73]
    [07:30.54]南美洲有一种树叫做雨树,
    [07:36.46]它的树冠巨大圆满如罩下来的一口钟,
    [07:41.79]从树冠的一端到另一端可以有三十公尺。
    [07:47.72]阴天或者晚上,所有的细叶子都合拢了,
    [07:53.34]那雨,就直直的从叶跟叶之间落下,
    [07:58.61]所以叶冠虽巨大而且密,
    [08:02.41]树底的小草,却茵茵然葱绿。
    [08:08.59]兄弟,不是永不交叉的铁轨,
    [08:12.67]倒像同一株雨树上的枝叶,
    [08:16.52]虽然隔开三十公尺,
    [08:19.25]但是它同树同根,日开夜阖,
    [08:25.14]看着同一场雨直直的落地,
    [08:29.59]与树和雨共老,真的是挺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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